李如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泽的肯定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但“庙算之术”这个词似乎太过宏大。
他追问道:“教务长高见。只是这‘庙算之术’和‘军制’到底有什么关系?具体到作战司,学生该如何着手?学生愚钝,还请教务长明示。”
苏泽拿起茶盏润了润喉,他回忆自己对战略的了解,为这位新晋的作战司主司描绘道:
“首先,军队的标准化建设,是战略指挥的基础,也是作战司的核心任务之一。”
苏泽放下茶盏,手指在点点画画:“庙算之所以能算,前提在于棋子是规整的、可预判的。我大明如今新军初具规模,但各地编制、训练、装备、后勤补给,差异甚大。”
“戚将军在大同练的兵,与李都护在辽东带的兵,与广西的安南军,甚至京营禁卫,其强项短板、反应速度、作战风格,皆不相同。这如何能让统帅如臂使指,通盘考虑?”
李如松立刻联想到在武监时学到的战术推演,若各方实力不明、规则不一,推演根本无法进行。
他脑中过了一道闪电,以往所学似乎串联起来:
“学生明白了!作战司需推动全军标准化,统一军官和士兵编制、统一基础训练大纲、统一核心装备制式、统一后勤补给标准。”
“唯有如此,统帅在运筹帷幄时,才能清晰地知道,调动一支‘标准军’意味着多少战力、需要多少补给、能达成何种任务预期,而不是纠结于某支军队的独特性情。这是让战略指挥成为可能的地基。”
“正是此理!”苏泽眼中流露出赞许,李如松果然有悟性,也难怪能上东北战略。
“内廷要指挥全国的军队,那就要将每一支军队化作棋子。”
“古之名将,能将万人者寥寥,将五万人者就是军神了。”
“内廷是要将百万人,就不能用原来的统兵之法,唯有将每一支军队标准化,战略指挥才有可能。”
将百万人!
李如松忍不住开始遐想,大明如果真有百万大军,那将是何等场景?
苏泽又说道:
“其次,确定军队的作战操典,规范化作战指令。”
他语气转为严肃:“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权宜之策,非长久之道。其根源在于指令传递不清、意图不明,前线将领只能自行其是。作战司要做的,就是制定一套清晰、规范、层级分明的作战指令体系。”
苏泽举例道:“‘进攻’指令,需明确是‘试探性进攻’、‘牵制性进攻’、‘决定性进攻’还是‘总攻’。‘防守’指令,需明确是‘迟滞防御’、‘要点固守’还是‘弹性防御’。这些指令术语及其对应的战术动作、兵力运用、资源需求,必须编制成全军通用的《作战操典》,下发至每一级指挥军官,并纳入武监及各级军官培训。”
“如此,当统帅下达命令时,你作为前线指挥官,才能瞬间理解统帅的战略意图,知道该投入多少力量,达成何种效果,而不是凭个人理解去猜、去赌。”
李如松听得心潮澎湃:“学生定当竭尽全力,编撰出这份《作战操典》!”
苏泽点点头,继续深入:“其三,确立全国性的动员体系,建立现役与预备役制度。”
“庙算者,不仅要算眼前之兵,更要算举国之兵,算战端一起,能调集多少力量。”
“目前我大明兵员补充,或是临时募兵,效率低下且良莠不齐;或是依赖卫所世兵,早已不堪战阵。”
“如何募兵,兵员服役几年,退役后的出路,这是你们作战司需要思考的问题。”
“此外,就是我大明,也养不起百万大军,但战端一起,那就要动员举国之兵。”
“所以我以为,可以仿效东汉旧制,将军队分为常备军和预备役。”
“常备军为常备精锐,自不必说。”
“凡我大明适龄青壮,凡在武监、水师学堂、地方讲武堂乃至退役之精兵,皆应登记造册,明确其籍贯、技能、可征召时间。”
“要规划好现役部队与预备役部队的衔接轮换机制,建立各级预备役动员点,储备相应装备。”
“更要制定全国总动员令发布后的具体执行流程,兵员如何集结、装备如何发放、如何快速补充至指定部队或组建新军。”
“只有建立了这套体系,这才是真正的‘藏兵于民’,此方位为庙算之道!”
李如松倒吸一口凉气,深感责任重大。这已远超单纯的战场指挥,而是涉及国家根本的制度建设。
“此乃百年大计!学生明白,这需要与户部、工部、地方官府紧密协作。作战司将负责制定动员计划。”
苏泽点头,继续说道:
“最后一点,也是庙算的关键——大明的敌人是谁?”
苏泽说道:“知己,更要知彼。”
“大明的敌人是谁?敌人有兵多少,兵员如何?作战能力如何,这些都是要作战司思考的问题。”
“对于潜在之敌,作战司要搜集、整理、分析这些国家和势力的综合信息。”
“从政治结构、经济状况、军事力量,到地理环境、文化特性、潜在盟友与敌人。”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要建立详尽的档案,预先制定针对不同对手的战略预案。”
“一旦有事,陛下和内廷能立刻调阅相关预案,结合最新情报,迅速做出决策,而非临时抱佛脚,仓促应对。”
李如松彻底明白了作战司的宏大使命。这不再是冲锋陷阵,而是为帝国锻造一柄无形的、却能决胜千里的战略之剑!
他站起身来,抱拳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激动:“学生李如松,谨受教!”
看着李如松眼中燃起的斗志与明悟,苏泽欣慰地点点头。
苏泽所说的,不过是从自己原时空军史论坛的文章中,结合本时空的经验,总结出来的战略规划。
听起来虽然宏大,但具体执行起来细节会非常复杂。
简单的说,苏泽知道总参谋部的架子是什么样的,但是要将这个架子建造成房屋,还需要大量的细节,需要一步步完善。
这些工作苏泽自然没有精力去做,这需要一个懂得军务的人,沉下心来去慢慢打磨。
苏泽看着干劲十足的李如松,心中却有些莫名情绪。
苏泽看向李如松说道:
“如松,你可知道,如果这一切都完成,那名将的时代就要彻底过去了。”
李如松一愣,他明白了苏泽的意思。
一旦这个战略体系建立起来,那日后的战争从根本逻辑上就变化了。
不是说将领不重要,而是任何一个单独的将领,都无法完成如此庞大复杂的战略决策。
战争需要的,是无数参谋军官的集体决策。
苏泽站起来,拍了拍李如松的肩膀说道:
“六韬有言,‘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总参谋部就是王者之翼。”
“名将时代如果能在你手上落幕,你将会成为最后一位将星。”
李如松觉得脑袋嗡嗡的,苏泽以前提过“大争之世”的说法。
原本李如松以为,所谓大争之世,不过是武器更先进,训练更充分,军官素质更高,本质上和原来的战争没什么两样。
他追求的,也不过是和戚继光一样,成为史书上留名的名将。
但是苏泽向他展开了一副完全不同的绘卷!
这是迥异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伟大军事变革!
如果真如苏泽所说,变革完成,那战争就会彻底改变!
而自己作为亲历者,就要亲自推动这场伟大的变革!
什么叫做大争之世!这才是大争之世!
李如松无法想象,配备了这样一套战略和指挥系统的大明,将会爆发什么样的战斗力!
这是中原王朝对四夷拉开代际差距,碾压整个世界的序章!
李如松也跟着苏泽失落起来。
是啊,总参谋部的制度搭建起来,战争的最底层架构都会变化。
不是说战场上的指挥官不重要了,而是在统帅的沙盘上,每一支部队都是执行任务的棋子,棋子的表现再优异,也很难挣脱整个棋盘。
名将的时代就要落幕了。
身为一名军官,李如松自然要比苏泽更感伤。
二月十五日,广西。
侦查总旗的朱时坤被召到主将陈璘的营地。
安南军虽然平定了三土司之乱,但是没有返回京师,而是留在广西清剿和三土司牵连的叛乱土地。
当然,这只是一个旗号,实际上安南军留在广西,是为了震慑各土司,配合广西布政使涂泽明推动改土归流。
除了广西土司之外,云贵川也有大量的土司部落,在朝廷如此迅捷的平定三土司之乱后,这些土司部落也安宁了不少,安南军正如其名,安定了整个帝国西南边陲。
但是部队驻扎在广西,也不能一直无所事事。
陈璘命令各部配合地方官府进行剿匪。
大西南的匪盗问题和土司问题一样严重。
或者说有些土司部落明面上是土司,实际上就是土匪山贼,动不动就拦截客商,袭击汉人村落。
朱时坤刚刚带领侦查总旗,剿灭了一股土匪,他刚刚返回防城驻地,就被陈璘喊到了营地。
“这是京师急送来的信件,朱总旗你先看看。”
朱时坤接过这几份文件,就是沉稳如他,看完之后也脸色骤变。
“朝廷竟然发生这么多事”
朱时坤的兄长就是成国公朱时泰,他当然知道勋臣谋划的事情。
当年朱时泰就曾要让朱时坤去禁卫营,但是被朱时坤拒绝。
可没想到,兄长没有能办成的事情,却让李如松办成了。
陈璘给朱时坤的文件中,详细写了包括李如松进策,苏泽的兵部改革奏议,以及曹邦辅致仕,王崇古入京主持兵部改革等大事。
这些都是通过海上的快船送到防城的。
连广西都收到了消息,整个大明的军队应该都知道了军事改革要开始了。
“你怎么看?”
陈璘看向朱时坤。
朱时坤思考了一下说道:
“末将以为,兵部改革势在必行。”
“年前,兵部将本该送到东北的冬衣送到我们广西,兵务混乱可想而知,只是没想到苏教务长竟然拿出如此庞大的改革方案。”
陈璘点头说道:
“是啊,苏翰林不愧是苏翰林,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国策。”
“如此军改,朱总旗是什么看法?”
朱时坤说道:
“兵部职能改革是必然的,统帅指挥收归内廷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这个总参谋部到底是做什么的?”
“军政参谋咨议,到底要什么事情,才能不被外朝言官弹劾?”
“如今京师的清流们,肯定都在盯着总参谋部吧。”
从刚刚的文件中,朱时坤也看到了自己的同期,骑兵班正李如松出任总参谋部作战司主司的任命。
朱时坤和李如松是惺惺相惜的好友,但也是竞争对手。
自己比李如松先一步上战场立功,没想到李如松留在京师,竟然也进策立功,还因此成为作战司主司。
朱时坤又是为李如松高兴,又是为李如松担忧,同时心中也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异样心思。
“总参谋部的事情,还是留给京师那些大人物去操心吧。”
“这是内廷发下来的《形势报告》,日后我们安南军每月两报,必须在每月十五日之前发出,如若延误,视同延误军机。”
“这份报告本将看了,也只有你们武监出身的能办。”
朱时坤一愣,陈璘又说道:
“这是朝廷关心的大事,日后要如何编纂这份报告,就要靠你们这些武监军官了。”
“本将想了想,决定在大营也设置参谋处,由你来出任参谋处主司,专司负责汇总编纂审核《形势报告》,对接京师的军令。”
朱时坤知道军令难违,立刻领命。
陈璘说道:
“此外我们安南军在南方作战的经验,内廷也要我们总结一份,这任务也交给你来办。”
“这是要递交内廷的重要文件,本将不会抢你的署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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