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德谷的视角出发,裴家与陆家上一代的恩怨,陆家这一代的人肯定是知晓的,即便陆北顾那时候还年幼,可他哥哥、姐姐总归是明白的。
故此,裴德谷虽然不清楚陆北顾的长兄已经亡故,但他很确信,陆北顾大概率是知道他这个陆家的敌人的。
所以既然已经是明面上的敌人,他对陷害陆北顾,自然就不会存了什么“完全撇清自己”的念头,只要在程序上不留下把柄便可。
那么为什么这个明显的陷害计划,裴德谷乃至贾昌朝,都认为不存在程序上的问题呢?
因为大宋的国情,与任何朝代都不同。
这件事情放到任何朝代,都是小题大做且手法拙劣的陷害,但唯独在大宋不是。
——大宋是有五代后遗症的。
对于涉嫌禁军基层军官作乱之事,无论是否属实,按照惯例,枢密院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官家决断。
是的,就是基层军官,要是中高层军官,反而还没这么重视呢。
说起来有些反直觉,但事实就是,自唐末以来只要基层军官作乱,闹出来的全是大乱子。
五代十国时期干的那些事就不说了,甚至大宋开国之后的也不说了,就单说当今官家在位这些年,保州兵变、贝州兵变.哪次不是基层军官作乱?
而类似的事件该如何处置,在过去发生也过很多次了,早有旧例可循。
最近的一次便是去年“文彦博与刘沆斗法”那件事情,闹得可是连在赴京赶考路上的陆北顾都听说了,事件起源不就是官家中风之后昏迷在榻,然后有人向当时的开封知府王素告发说有禁中都头煽动士卒意图作乱吗?
按理说这件事情应该由开封府移文给枢密院,让王德用、狄青两个枢密使上禀官家,但是因为当时官家昏迷且文官们信不过这两个武夫,于是几位宰执和枢密副使开会处理了这件事情,处理方式就是先把相关人等马上控制起来进行审讯。
而哪怕最后确信这件事情是误会,但对于被告发的都头也没有任何说法,只是把人放了。
说白了,这就是典型的“宁杀错不放过”。
是不是谎报的、冤枉的,都不重要,后面可以慢慢调查,但要先让官家知道这件事情。
也正因如此,哪怕田况一眼就看出来这事有蹊跷,他也没反对将此事上报官家,只是说自己要想想再签字,借此耽搁点时间。
而一旦被卷入到“涉嫌基层军官作乱”之事里,别说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士子,就是官员,那也得按流程马上接受调查。
再加上赵宋官家对此类事件高度敏感,所以通常来讲,都是会同意继续走流程让开封府去抓人审讯的。
那裴德谷知不知道这种牵强的口供联系,是无法给陆北顾定罪的呢?
他当然知道了!
但哪又如何呢?涉及到作乱之事是必须接受调查的,只要陆北顾被羁押,哪怕有大佬递话了,开封府只查了一两天就能证明他与此事无关,但他的仕途也就此被断了。
这就是裴德谷的目的。
至于事后,陆北顾即使对于谁陷害他心知肚明,他也证明不了此事是裴德谷的布置。
因为带贾岩进枢密院的小吏压根就不是枢密院的人,文书也是伪造的,此刻人和文书都已经被裴德谷派人带出城了,后面便会被杀人灭口、焚毁文书。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仅剩的突破口就是那些抓捕贾岩的军士。
可就算是把他们送到三衙后司审讯,也审不出任何东西。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负责枢密院的警戒事宜,抓人是他们职责所在,即便抓错了最多也就算是一场误会;另一方面,三衙里也有贾昌朝的心腹啊!毕竟贾昌朝又不是第一次当枢密使了。
所以裴德谷的这个计划,在枢密院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从程序上讲,不管是那些军士还是裴德谷,都是秉公办事,幕后主使贾昌朝更是压根就没露面。
一路上思量着,裴德谷乘坐马车来到了程戡府邸的门口。
因为是午后当值的时间,程府门庭很清静。
门房见是枢密院的裴承旨亲至,不敢怠慢,恭敬回道:“裴承旨,我家相公说吹了风有些头痛,正在卧床静养”
“有劳通传,就说枢密院有紧急公务,需程相公定夺。”
听了这话,门房马上就犹豫了。
若是寻常人等,他直接就打发走了。
可裴德谷平日里便负责枢密院的部分日常庶务,这次急匆匆登门来访,语气又如此笃定,他实在是不敢将其拒之门外。
毕竟,军国大事若真因为他耽搁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不多时,裴德谷便被引至书房。
程戡并未卧床,只是身着常服,靠在窗边的榻上小憩,脑门上正贴着两个竹罐这是拔火罐呢。
见裴德谷进来,他坐直身子,头上的两只“角”也跟着晃动。
程戡眉头微蹙,问道:“何事如此紧急?田相公不在么?”
“下官冒昧。”
特意看了看,确认程戡身边没有眼镜之后,裴德谷才躬身施礼。
他随即将“贾岩持刃潜入枢府”之事简明扼要道来,重点强调了“人证物证俱在”、“事关枢府安危”,以及“田相公以为还需斟酌”。
程戡头脑虽略感不适,但思维依旧清晰。
听到“陆北顾”三字时,他眉梢微动,抬眼看了看裴德谷。
“宋庠的门生?”
听了这直呼其名并不尊敬的话语,裴德谷心中一喜,有戏!
“——正是此人!”
“可田相公素来是有主意的,他既觉得还需斟酌”
程戡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裴德谷哪还不知道什么意思,连忙道:“下官岂敢质疑田相公?只是此事关乎禁军纲纪,更关乎枢密院威严。贾岩已被暂拘,相关人等若迟迟不移交法办,恐生变数.下官斗胆,请程相公回枢府主持大局,明定章程。”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低些许:“况且明日便是殿试,若因此等事延误,恐生更多事端。”
这话说得含蓄,却恰到好处。
程戡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此事关乎陆北顾,而陆北顾是宋庠的门生,他是不介意给宋庠添点堵的。
“呵。”
程戡忽然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了然:“罢了,既是紧急公务,本官这便走一趟。”
他命仆人把脑门上的火罐拔了,露出两个红彤彤的印子,随后又裹了条头巾。
“这风吹得人确实不甚爽利,不过倒误不了正事。”
程戡更衣后,与裴德谷一同乘马车返回枢密院,路上他闭目养神,并未多言。
进了枢密院,程戡径直走向田况的值房,把那份文书讨要了过来.两人都是枢密副使,理论上权力是相同的,程戡硬要,田况也没办法扣下不给。
随后,程戡拿着文书回到他自己的值房,在公案上取笔蘸墨。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在文书上再次扫过,确认无误后,提笔在下面签下名字。
——程戡。
字迹端正稳健,一如既往。
“按规程办理吧。”
他放下笔,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下官遵命!”
裴德谷强压激动,小心吹干墨迹,收起文书,躬身行礼:“程相公为公务如此劳心,下官感佩。”
程戡摆了摆手,重新靠回椅背,隔着头巾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分内之事,去忙吧,本官再歇息片刻。”
裴德谷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而出。
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这文书以最快速度呈入禁中!
毕竟,因为田况不肯签字,他去请程戡回枢密院,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此时他眼见着下午的日头,都开始渐渐西斜了。
禁中,垂拱殿。
日光慵懒,透过雕花槅扇,在殿外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寂静,只闻官家赵祯略响的呼噜声。
他去年中风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而最近因春寒更是染了咳疾,服过汤药后刚昏沉睡去。
福康公主赵徽柔轻蹙着眉从殿内悄步退出,正低声询问当值的太医,关于官家今日用药的细节。
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廊下的宁静。
内侍省右班副都知武继隆面色紧绷,目光紧锁垂拱殿门,袖中紧揣着一份刚刚由裴德谷递入的紧急文书。
武继隆与贾昌朝是盟友,此前在富弼力主的六塔河案中,贾昌朝就被指与武继隆合谋动摇富弼相位,那次就是武继隆指使司天监官员散布谣言,声称“国家不当穿河于北方,致上体不安”并借机让人提出“请皇后同听政”的要求。
而赵祯对于曹皇后,现在是一万个不放心。
去年年初,中风的赵祯在禁中神智不清,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可是大家都听到了的事情。
——人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才会说出心里话。
也正是因为怕曹皇后勾结内外,把他弄驾崩了之后当太后临朝称制,所以赵祯才会违背宫廷规矩,让自己的长女福康公主代替皇后执掌宫闱。
正常来讲这是不非常合理的,哪有皇后还在,却让公主代掌宫闱的道理?
可没办法,除了福康公主,赵祯谁都不信任。
而如此举动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保证他在禁中的安全。
正因如此,福康公主这两年在禁中权势极大,大到什么地步?除了不能参与外朝政务之外,她几乎就是官家的化身,宫内所有事务悉数由她一言而决。
甚至,宫门的钥匙都在她这里保管着。
而这种惊人的权势,在本质上是严重侵蚀了包括皇后、后妃以及内侍在内等原有一批禁中掌权者利益的。
故此,很多人一直都在内外朝不停地使劲儿,想要让福康公主早点“出降”。
而官家赵祯自然是舍不得长女的,一方面是感情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亲人了,另一方面如果福康公主“出降”,那么禁中也没有可靠之人能够压制曹皇后,他的安全也就很难完全得到保障。
故此,赵祯迟迟拖着不肯让长女“出降”。
武继隆跟曹皇后很亲近,自然不喜这位大公主,他刻意想要避开,而赵徽柔却不知何时转身,清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武副都知,行色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武继隆猛地刹住脚步,连忙恭敬行礼,压低嗓音道:“惊扰殿下,奴婢死罪枢密院有紧急文书,须即刻面呈官家。”
他语速快而含糊,还刻意回避了具体内容。
“官家刚服了药歇下,此刻天大的事也需等着。”
赵徽柔目光落在他紧捂的袖口:“到底是何等紧急文书?”
武继隆头垂得更低,言辞闪烁:“回殿下,确是枢密院紧急公务,涉及禁中安危奴婢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专,唯有即刻呈报官家圣裁。”
他咬死“紧急公务”却不吐露半分实情,企图以此搪塞过去。
因为武继隆深知这位大公主虽然尊贵,现在也确实在禁中说一不二,权势甚至胜过了备受官家猜忌的曹皇后,但却无直接干预朝政之权。
僵持之际,殿外的动静引得邓宣言悄步而出。
这位官家身边最得信任的老内侍,目光一扫便知情形有异。
他先向公主微一躬身,随即看向武继隆,压低声音问道:“武副都知,何事喧哗?惊扰了官家休憩,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武继隆见到邓宣言,神色更紧,却仍强自镇定:“邓都知,确有紧急文书。”
赵徽柔见状,心知武继隆不会对自己吐实,便对邓宣言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
邓宣言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依旧平稳,却伸出手道。
“既如此紧要,拿来给咱家瞧瞧,若真是火燎眉毛的事,拼着惊扰官家,也得即刻呈报不是?”
邓宣言是内侍省右班都知,而武继隆是右班副都知,邓宣言正好是其顶头上司,再加上作为侍奉官家的近侍,他也确实有权力决定是否通传。
武继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将袖中文书取出,递与邓宣言,补充道:“此乃程相公亲签,事关重大。”
邓宣言接过文书,就着廊下的光线,慢条斯理地翻开,目光快速扫过。
他看得似乎很仔细,嘴唇微动,仿佛在无声默读,却又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到一丝极轻微的、断续的嘀咕。
“捧日军都头贾岩持刃潜入哦?还牵涉今科省元陆北顾?”
邓宣言的嘀咕声,直接传入了凝神关注的赵徽柔耳中。
“这分明就是冲着陆北顾来的阴谋!是要在殿试前夜,将他拖入其中!”
赵徽柔出身天家,虽然只听得只言片语,却马上洞悉了背后的目的。
但常言道“天心难测”,关于父皇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赵徽柔其实是不敢去揣测的说实话,哪怕是她也不能确定父皇就一定不会下令批捕陆北顾,毕竟此事其实涉及到了威胁皇权。
所以对她而言,当下最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让这份文书送进去,那今天也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而等到了明天殿试,这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念头已定,赵徽柔看向武继隆的眼神变得冷冰冰的。
等邓宣言慢吞吞地“看”完,她也不给武继隆任何再开口的机会,干脆开口道。
“官家圣体有恙,刚刚睡沉,此刻莫说是枢密院的文书,便是天塌下来,也绝不容惊扰!”
武继隆没料到这位大公主的态度,骤然变得如此强硬。
他眼见计划要崩,心急如焚,竟忘了尊卑,试图强行辩解:“殿下!此事关乎禁中安危,若有延误,只怕.”
赵徽柔不再多言,只微微侧首,对跟在她身后的中年宫女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宫女会意,当即上前,扬手——
“啪!”
一记沉闷的掌掴狠狠扇在武继隆脸上,将他未尽之语全部打散!
武继隆被打得懵在原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痛感和巨大的屈辱让他瞠目结舌:“你殿下”
“啪!”
第二记耳光紧接着落下,力道更重,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廊下甚至显得有些刺耳。
武继隆彻底被打醒了。
他看着公主冰冷的眼神,再看看邓宣言垂眸不语却将文书自然合拢握在手中的姿态,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武继隆瞬间明白,今日这垂拱殿,他是绝对进不去了。
再进一步,恐怕就不是挨耳光这么简单了!
他所有的算计,在绝对的身份威压和宫廷规矩面前,碎得无声无息。
武继隆猛地低下头,掩住眼中惊惧怨恨,嗓音干涩发颤:“奴、奴婢知罪!奴婢鲁莽,请殿下恕罪!”
“退下。”
赵徽柔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武继隆如蒙大赦,似丧家之犬一般,捂着脸连滚带爬地躬身疾退,迅速消失在廊庑尽头。
邓宣言一个眼神,周围的宫人登时退的老远,给两人留出了单独的谈话空间。
他这才上前一步,将手中文书轻声询示:“殿下,这?”
赵徽柔目光扫过那封文书,淡淡道:“官家日落之后醒来若问起,便说枢密院递了份没那么紧要的文书,已按旧例搁置了,廊下之事亦不必提及。”
日落之后,宫门就落锁了。
除非宫内生乱,否则宫门是不可能开的,命令也就传不到开封府衙去。
而只要没有批捕命令,陆北顾始终是无罪之身,明天早晨便可顺利参加殿试。
实际上,作为官家最信任的亲人,目前负责代替皇后掌管宫闱的福康公主赵徽柔,是真正有能力在事实上做到“隔绝内外”的,只不过她从来没这么做过而已。
而这种能力,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配合隶属殿前司禁军的捧日军和天武军,几乎就能直接决定整个大宋江山未来的命运。
是的,“上四军”之间亦有差别。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马军司、步军司,就是俗称的三衙禁军,而其中真正负责禁中安全的,其实是殿前司里负责禁中轮值警戒的捧日军,以及专司官家仪仗与禁中宿卫的天武军。
至于侍卫亲军司马军司、步军司所辖的龙卫军和神卫军,其主要职责为京畿防卫,更侧重东京外围防御,而非禁中核心区域。
“是,老奴明白。”
邓宣言躬身应道,将文书纳入袖中,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廊下恢复安静,春日晚风温柔。